年近古稀了,我记忆中的每一个年,没有一年没有鱼的。“年年有鱼”象征“年年有余”。这是水乡兴化的一种年俗。
家乡兴化,河沟纵横,即便十分贫穷的岁月,过年也少不了鱼。不过,那时我家过年的鱼不是花钱买的,而是父亲从河沟里捞的。父亲不是渔民,但他是取鱼的好把式,过年了即便买不起其他年货,鱼是少不了的。除夕的餐桌上,少不了母亲一道拿手菜——红烧泥鱼鲘鱼。
母亲笑嘻嘻地将这道色香味俱全的红烧泥鱼鲘鱼捧上餐桌时,嘴里会说着:泥(谐音:年)鱼年年鱼(余),鲘(谐音:厚)鱼年年鲘(厚,兴化话:hòu)。母亲过怕了穷日子,从她勉强挤出的笑容中,我感觉她在用心为这个家祈祷,盼望早日过上“年年余”“年年厚”的好日子。
和父母亲分家的那一年,我上无片瓦,下无立锥之地,借居在恒山大伯家连门都没有的小房子里。过年了,家中不见一丝年气,岳父送来可以煮一碗的小鱼,其中最大的一条是鲘鱼拐儿,像小船桩似的,约莫三两重。“这细鱼儿是我拉泥踏网拉的。”岳父的话是解释,又似乎在向我打招呼。这年春节,家家户户放鞭炮敬菩萨,唯独我家闷声不响。妻子劝我无论如何要敬菩萨。我开导道,菩萨开明,不会计较我们穷人的,天出太阳、下雨,不会间掉我们一家。除夕晚餐,我端上一碗小鱼时,学着母亲的语气,重复着“年年有鱼(余)”的美好心愿。
到了二十世纪末,我的家庭迁到了镇上临街的门面房里,三弟和他的朋友每年年前干鱼塘时,都会送我家两条无大不大的鲘鱼,分别足有七八斤,肥头胖脑,像木头段子一般粗。妻子将两条鲘鱼养在一只大脚盆里,每天换一次水,像侍候宠物一般。到了春节,将鱼盆端到大门口“招摇过市”,两条鲘鱼在暖阳下优哉游哉,摇头晃尾。拜年的、路过的人很多,见到这两条大鲘鱼,无不惊呼,“这鲘鱼这么大呀!”两条鲘鱼闻得惊呼声,立刻作出回应,在水盆里欢呼雀跃,水花溅得一地。妻子见着比听到任何祝福语都开心。
随着工作的调动,我的小家于2000年搬进县城,每年过年并没有“在城入城”,照例买两条鲘鱼养着,确保年年有鱼。
去年腊月廿六,我自作主张买回两条鲘鱼,虽然个头不算大,但很可爱,都是野生的。胖一点的是公的,方头大额,肤色深黑,脊背宽厚平整,棍子似的;瘦一点的是母的,头尖尾削,肤如墨灰,肚皮松垮,没什么肉相。妻子咂咂嘴,嫌我买早了。她将两条鲘鱼养在盆子里,水放得宽宽的,置于阳台,白天可接受阳光沐浴。可两条鲘鱼却像孩子似的,总将被子掀开,闹得阳台里满地是水。我时常去察看一下动静,担心它们“文”(死的避讳词)掉。然而,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。新年初三,二女儿一家前来做客,午餐后,我提议晚上用两条鲘鱼做一道酸菜鱼,大家一致赞同。傍晚,我正准备剖鱼时,妻子向我摇手。她见我愣着,说了句,“还没过初五哩!”我“噢”的一声,表示心领神会。
两条鲘鱼是春节的吉祥物,妻子不会轻易对它们开杀戒的,非等它们自己“文”了之后才会将它们变为盘中餐。对此,我反对无效,只能为其“愚昧”而叹息。可比我妻子更“愚”的大有人在。比如安丰镇一带过年,餐桌上的鱼,只是“鱼来鱼去”做做样子,谁也不能动筷子的。
细细想来,妻子是对的,过年了处处图个吉利,谁不向往年年有鱼(余)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