沙沟的中午,冷静得出奇,只有光和影交互摩擦的声音。
我在沙沟的一个深巷中午睡,梦好长,一直延伸到了过去,延伸到繁华的市集生活。 手机响起,铃声击破了旧梦,蒙眬算起,不过浅睡了二十多分钟。看窗外,艳阳高照,秋意正浓。 出了巷口,信步走进秋光,便走近了100多年前的三泰酱园。这个由王、陈、田三姓股东出资组建经营的老字号酱园,取名“三泰”,寓意“开泰”。 三泰酱园生产白抽、红抽、醋蒜头、酱生姜、豆瓣酱、酱瓜子,兼营茶干、香醋,最出名的是白抽。白抽用干面黄豆做成饼子,晒干、沤烂、用蒿草覆盖发酵。蒿草,诗文中多有记载,三国魏曹丕《陌上桑》诗云:“寝蒿草,荫松柏,涕泣雨面沾枕席。” 明代袁宏道《相逢行》诗云:“行行即曲巷,曲巷多蒿草。” 现代作家杨朔在《海市》中亦有关于它的描述:“那是一片坟墓,高高低低,坟头上长满蒿草。”蒿草会加速豆饼的发酵进程,促其衍生金黄色毛绒绒的菌丝。功夫到了时间就到了,时间到了酱汁就到了。等到汁液渗出来,滤出的为白抽,澄清透明,鲜艳活泼;渣滓即为豆酱,如脂如膏,入口即化,口味鲜美。
三泰的制酱工艺渐成为公开秘密,沙沟很少有不会自做白抽和豆酱的人家。不过,三泰的酱品多销往数百里以外,供不应求,加班加点,夜以继日。自然,打着三泰招牌的水货亦不在少数,好在没有一定的道行,是绝对分辨不出真假的。 历史变迁,三泰变更,成为公有国营。上世纪50年代,大股东陈再荣从三泰酱园的老板成为接受改造的普通员工。镇政府、文化站、国营商店、新华书店、大众饭店也相继消失在进士坊的视野之中。然而,那个老酱园还在,它如同一只山羊,温顺地伏在“进士坊”一侧,懒懒散散地晒着阳光。光线照见店里的坛坛罐罐,盆盆盏盏,瓶瓶壶壶,井然有序;光线和阴影一如既往,安安静静,配合得相当默契。 我离开的时候,一只大黑猫正从地上跳到店主的板凳上,深邃的瞳仁放射出幽幽的光,宛若一下子洞穿了这里深埋了上百年的秘密。 沙沟的白抽名气太响!慕名来沙沟的人没有忘记鱼圆,没有忘记白抽,临走时总会拎五斤十斤的鱼圆和白抽返程。沙沟人烧菜从不用红酱油,这等俗套的佐料是配不上沙沟的餐桌的。想像一下,现炸的沙沟大鱼圆,蘸着鲜美的白抽,是一种什么口味!它会教你再也不想吃其它任何东西,连舌头吞了的心都有了。
从后大街拐入益民巷,两边是乌黑的高墙,人行其中,如漫游于深邃的阴凉峡谷一般。很多大院,很多台阶,很多画檐雕窗,全部停顿了。一两个穿着素净的老人打里面出来,一柄芭蕉扇,扑扑扇动,暑气顿然消弭。我不认识这些老人,我只认识巷子里一个姓张的老铁匠,他会唱京剧,很能喝酒,待人和善。我经常到他家那个低矮的屋子,听戏,喝酒。他有一个儿子是我同学。对于益民巷的了解,大多来源于我的同学,然而我从未进过深宅大院。我一直逡巡于益民巷之外。 幸好,我会时常看到一架卖酱油的车子缓缓轧过路面,听到光头小刘师傅粗粗犷嘶哑的吆喝:“打酱油啊……打酱油啊……”小刘以前是东头酱园店的经理,单位解体后没有了收入,便在益民巷的家中做起了酱油。用他的话说:“荒年成饿不死手艺人。做酱油饿不死,也发不了……”是的,镇上好几户人家在做酱油,勉强度日而已。 镇上人越来越少,十室九虚。农业银行和税务所也撤出了沙沟,这样一个宁静的所在也许真的无需设什么机构。 有人说,沙沟可以没有一切,绝不能没有白抽。这句话多少饱满了一些人低落的情绪。 是的,没有它,沙沟会变得苦涩……
作者:赵爱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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